莫迪访美,美印各自想从对方身上得到什么
现今中美竞争的格局下,印度扮演着一个不能忽视的角色。这两天莫迪访美,舆论场上很热闹。我们借这个机会,再来梳理一些原理性的东西,研究研究美国对印度的定位,以及印度自己看到的“机会”。
我预计写两篇,试图回答两个大家最感兴趣的话题:1)美国怎么看印度,印度又怎么看美国?2)许多人担心印度会取代中国,成为美国扶持的下一个“世界工厂”,这种结果的可能性如何,应如何看待?
关于第一个问题,我将梳理的材料包括最近两期《外交事务(Foreign Affairs)》杂志上关于中美印关系的论文、6月17号刊《经济学人》的封面文章等等。关于第二个问题,我主要参考的是毛克疾老师博士论文的文献综述部分。之前说过,毛老师的论文还没有公开出版,所以我不会直接介绍论文本身的论据材料,而是介绍毛老师的观点和思路。
背景知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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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开始进入主题之前,先要做一点基础知识的准备。这部分可以看我之前介绍毛老师《莫迪的“印度梦”:印度国家能力建设的三重任务(火力加强版)》的文章(《莫迪的教员梦:“25年后印度是发达国家”》)——
简单说,莫迪之前,印度历任领导人的路径是用“大家都是印度公民”的“印度民族主义”来凝聚人心,再用西式多党竞争的民主制度搞政治协商。这一路径半个多世纪的失败经验催生了莫迪的“印度教民族主义”,改用印度教徒的身份来凝聚印度最广大多数的人,学习列宁式政党的组织形式设立沙卡(Shakhas)来协商动员。通过这套组合拳,莫迪希望加强中央集权,进而推动印度的国族改造、经济改革,建立正向的循环互动。也因为这套组合拳,莫迪收获了西方以“人权”、“民主”为旗号的制裁措施。
上面这段,代表着中国学者对印度和莫迪政府的看法,在我看来是十分具有说服力的。我们下面要介绍英美学者和媒体的相关看法,以及印度人自己的看法,对比看会非常有意思。
“印度不爱西方,但美国需要印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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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在英美有“民主”的政治正确,所以印度和莫迪在西方注定不是一个正面形象。但又因为英美在面对另一东方大国时的捉襟见肘,以及英美这一代领导人自己对当年联中抗苏经验的路径依赖(《解密:川普与拜登的对华战略来自何处?》),所以英美必须“无视”掉莫迪种种“侵犯民主原则和人权”的行为。
这次莫迪在华盛顿,和拜登亲密地互赠礼物,同时发生的事是美国国会七十多个议员联名要求拜登当面批判印度的人权问题。拜登怎么做的呢?默不作声。
对这种姿态解释得最好的是《经济学人》。6月17号刊《经济学人》的封面文章叫“美国新的最好的朋友:印度不爱西方,即使如此,美国需要印度”。
《经济学人》意识到长期以来,印度对西方主导的国际秩序存在不满。《经济学人》还意识到,在乌克兰战争中,印度和俄罗斯关系走得很近。《经济学人》更意识到,莫迪政府关于自由、民主、人权这些西方体制的基础性概念,跟英美存在莫大分歧。但是,美国可以忽略掉这一切,拜登可以以最高礼遇迎接莫迪,只为了反中大业。
最有意思的一段话是这么讲的:呆板地仅仅因为印度的意识形态和民主不符合西方理念,就拒绝和印度合作,这只会让中国掌握主动权。
《经济学人》搞双标并不是新鲜事,但现在把这种完全无法自圆其说的话毫不修饰地直接印出来,在我看来有点无可奈何的意味,说明《经济学人》真的找不到其他词了。
这句话背后的逻辑说到底就是先树一个坏人的靶子,然后为了打靶子,我自己做任何在我自己标准内属于十恶不赦、过去被我自己各种骂作十恶不赦的事,一切都可以变得理直气壮。它不止又双叒叕证明了英美各种价值原则的双标,也证明了我们之前介绍过的,英美如今的反中,说到底其实没有脱离《英国人:国家的形成》里论述的那种“制造敌人以确立自身”的昂撒文化传统(《美国今日反华的深层历史与心理原因》)。
《经济学人》呼吁西方和印度不用搞君子之交,搞利益之交就好了,呼吁英美和印度组建一个超脱价值观的利益联盟(an alignment of interests,not principles)。颇为有趣的是,《经济学人》暗示自己这种“不讲原则”的“实用(pragmatic)”态度,是学的印度。比如《经济学人》指出,印度从来都不关心台湾问题,他们只关心藏南问题。不得不说,看《经济学人》在这样一篇文章中暗示印度人缺乏原则,怎么看怎么让人忍俊不禁。
“印度不是美国的盟友,而是'敌人的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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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济学人》不是唯一一家鼓吹利益联盟的杂志,在专业性更高一点的《外交事务》2023年7-8月号上,前美国国务院政策规划署成员、美国和平研究所资深顾问Daniel Markey也鼓吹“别管印度怎么样,它现在跟我们有共同利益”。
不过这篇论文有意思的地方在于它不像《经济学人》一上来就默认美国搞的是双标的利益导向的外交,它读起来更像是在“劝”美国人接受印度的民主“有名无实”的事实,以及在此基础上劝美国人小心。
Daniel Markey写道,不管是罗斯福写给甘地的信,还是小布什向印度搞核扩散,他们的出发点都是印度是“世界上最大(人口最多)的民主政体”,所以认为印度会是苏联的天生敌人、会是美国的天然盟友。但历史现实中印度却“一再让美国失望”。印度先是把对英独立置于对抗日德之前,后是拒绝在冷战中与美国结盟,而与苏联交好。进入21世纪,印度不跟着美国孤立伊朗,同时还跟缅甸军政府、普京都处得不错。
Daniel Markey说要推进跟印度的合作,美国决策层就必须认识清楚,把美印双边关系建立在“民主价值”上是荒谬可笑的,两边不是“全球民主(global democracy)的盟友”,而是“利益便利(convenience)的盟友”。然而拜登和布林肯从2021年到2023年,选择的路径却是不断强调“美国和印度拥有共同价值观”。
Daniel Markey指责拜登被莫迪卖了还帮莫迪数钱,说莫迪一边靠反中从英美拿好处,转头又去上海合作组织和金砖组织里和中俄合作,首鼠两端,左右逢源。
还记得我们一开始介绍毛克疾老师的论文,剖析莫迪搞“印度教民族主义”和列宁式政党背后的逻辑吗?Daniel Markey对莫迪在做什么,解释与我们这边的截然相反,他选择遵循英美简单粗暴的“民主-专制”二元对立叙事,骂莫迪因为搞专制,所以搞专制。可能是自身的傲慢,也可能是深陷意识形态的藩篱出不来,又或者对发展中国家确实缺乏了解,美国一些学者目前对印度的认识和理解,是存在某种自说自话的毛病的。
Daniel Markey强调,拜登政府对印度的政策是有根本问题的,因为印度从来不是“盟友”,只是“敌人的敌人”。
在我看来,Daniel Markey对拜登政府的“提点”,也许是一些美国人真的天真,但也有可能的是拜登等人未必不懂,只是不像Daniel Markey这样可以明说。
“印度人走自己的路,不亲俄,不亲美,印度人只亲印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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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盛顿对今天的美印关系可能是存在两种殊途同归的见解的,那么反过来,印度人怎么看待中美竞争中自己的机会呢?2023年5-6月号的《外交事务》上刊登了印度前外交部长、担任过印度驻华大使以及驻美大使的拉奥奇(Nirupama Rao)的文章《竞争中好的一面:印度的大国机遇》。
这篇“印度口径”的文章宣扬了中美俄紧张关系下印度可带来“和谐(harmony)”。它一上来就直言不讳地指出印度一贯对美国和欧洲“短视(myopic)且虚伪(hypocritical)的叙事”耐心有限。拉奥奇认同美欧对俄罗斯的指控,但她强调西方国家在过去几十年中,也在做着同样“暴力、不公、非民主的干涉(similarly violent, unjust, and undemocratic interventions)”。因此,印度“有权选择和任何一个国家合作”。
拉奥奇升华主题,说这不仅仅是印度一国的立场,是所有全球南方国家(Global South)的立场。全球南方不愿意被美国逼迫在对抗中国或是俄罗斯的争斗中站队。全球南方国家有自己的事要关心。印度要做穷国的代表和代言人。
拉奥奇还反驳西方对印度改变克什米尔状态以及人权倒退的指控,说西方根本不懂印度现在复杂的时刻(complex moment)。她将这些与中印边境冲突联系起来,说西方其实也不懂中印冲突。拉奥奇字里行间似乎在暗示,因为不懂这些,西方对印度可以在中美俄之间扮演什么样的角色,缺乏深刻的认识,而只有单方面一厢情愿的定位。
“走自己的路”,拉奥奇重申这一点。她引用尼赫鲁的话说,今天的印度仍然“不亲俄”也“不亲美”,“我们印度人只亲印度”。在此基础上,拉奥奇指责美国等西方发达国家,称美国等接受不了印度在俄乌中的中立立场,实在是一种虚伪且短视的做法。拉奥奇特地提了美国为了从委内瑞拉获取更多石油而与马杜罗缓和关系的做法,说凭什么你美国一边从委内瑞拉买石油,一边要辱骂我们印度从俄罗斯买石油?
“印度民众对西方政府、政客和媒体干涉印度的主权行为极度敏感,但我们印度仍然希望能和西方国家尤其是美国建立稳定的关系。”拉奥奇用整整三分之一的篇幅告诉美国读者,印度希望美国在情报、军事等方面为印度提供支持,但是“美国不要搞错了,印度虽然参加四方机制,但印度从来不是美国的盟友”。
“印度和美国的合作有些是基于民主价值,有些是基于共同利益……新德里有能力和北京保持既竞争又合作的关系……到目前为止,印度保持平衡的工作做得非常不错……”
“印度对于针对我们的民主体制做恐吓的行径是没有多少耐心的,尤其当这些恐吓来自一个最近首都刚被暴动者攻陷、种族不平等根深蒂固的国家。”
——这些话语不用我多做解读,大家都可以体会出拉奥奇、或者说她背后印度官方的态度。带着这种态度我们再回头看上面介绍的七十多名美国国会议员联名、拜登“闭上嘴唇”的消息,或者Daniel Markey独自着急的“提醒”,会觉得特别有趣。
关于第一个问题的小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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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美竞争下,美国对印度是什么期望?印度对美国又是什么期望?通过上述几篇文章的梳理,我想我们暂时可以得出一个阶段性的大致看法:美国希望得到一个嘴上称为“盟友”而实质上的“敌人的敌人”,让印度成为可供驱使或是利用的对抗中俄的砝码;而印度希望的,是从美国那里得到军事、情报、工商业等等方面的实际好处,同时尽可能排除西方以人权、民主为名义的干涉,并保留自由选择与中俄合作的机会,借此成为全球南方国家的领袖。
今天美印双边关系中,看得出来美国处于求人办事的位置,而印度处于待价而沽的位置。
在这次莫迪访美的前夕,英国《金融时报》报道印度政府公开指责了美国和欧洲当下能源问题中的保护主义。这一点特别有趣,因为西方新闻里,一般出现的都是美欧互相指责对方搞保护主义,谁想到这次两边一起被印度一锅端了。
无独有偶,在莫迪政府冲英美要价的同时,最新一期的《外交事务》上,就在Daniel Markey告诫美印没有共同价值观基础的文章后面,跟着的是印度官员同样关于能源问题的文章。
我们可以这样说,在美国拉拢印度时代开启的同时,印度向西方狮子大开口的“大开价”时代也开启了。印度得偿所愿的机会有多大?这是我们下一篇要讨论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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